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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如同自传

1999-05-1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(法)皮埃尔·勒帕热/文 余中先/译 我有话说

 《植物园》一书的封底上标明:“198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克洛德·西蒙的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八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出版。”这就显得我们有必要提醒读者,法国小说,尽管人们说它在国际舞台上表现得如此糟糕、如此渺小——以至于可以允许那些卡娜德拉说,我们最最神奇的出口产品遇到了历史性的下——但毕竟还拥有一个得到普遍承认的活着的代表。至少有一个。

或许,确实有必要发出这一提醒,有必要唤醒沉睡了的记忆,因为克洛德·西蒙还没有悄悄地滑入法兰西式的“大作家”模子之中。时间会安排事物。在他最初发表作品的时候,他被认为是先锋派,或者是丑闻者,或者太革命,或者因为新颖而无法卒读,当这位大作家并没有乖乖地在他的新酒中兑水,并没有放弃自己当初的大胆尝试的时候,他发现,他已经被公众趣味的进展渐渐地追上了。新颖成了气候,发明变为通常的阅读。人们看到追随者如百花齐放,他们之于作者,恰如成批流水生产的汽车之于设计的原型。成百的普鲁斯特,成千的塞利纳,证明出来的却是,只有一个塞利纳,只有一个普鲁斯特。昨天那不可接触的挑拨离间者,今天摇身一变成了开路先锋,成了确信的价值所在,成了经典作家。

六十年来,克洛德·西蒙一直在写作、发表。六十年来——不妨说五十年,就算他最早的书什么都不值,就算那时他是在福楼拜的阴影下做练习——面对着绝大多数的批评和绝大多数的法国公众,他似乎碰撞在了一种固执的、厚实的、无法突入的抵抗上。他的每一本书——到今天已经有二十多本了——都面临了同样的封闭,同样的惰性,同样的老调唱出的同样的抱怨:说作品令人厌烦、无法卒读、没有故事、晦涩难懂。以至于《弗兰德公路》或《农事诗》的敬仰者竟落到某种滑稽的处境中,不得不为一部他们明明知道根本不需要请律师的作品做“辩护”。

《植物园》也不会例外。克洛德·西蒙遵循其开创的文学道路的能力没有改变。《植物园》并不仅仅是克洛德·西蒙的新小说,这是一部新的小说,一本年轻的书。对早早已经丈量过的大陆的勘探,但却以另一种步子,用另外的工具,按照另外的规则。指责西蒙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重复同样的小说因素,就如同指责伦勃朗四十次面对着他的镜子画自己,同样的荒唐。《植物园》,如同克洛德·西蒙的大多数小说,属于自画像那一类。

小说的最开始是一段蒙田的引语,像是一块招牌:“无人能描绘自己生命的确切图像,我们只得取其片段。(……)我们都是小碎块,具有如此无形而多样的结构,每一块,每一时刻,皆有自己的戏。”这里标明的,不是书的计划,而是它的素描:叙述一个生命,它从来不是一段直线的、有着固定方向的轨迹,而是一堆杂乱的小碎块和断片,不断地被记忆重新组织和改变,最后被文字赋予一种形式——倘若还不能说是一种意义。同蒙田的《随笔集》一样,怀着同一种巴罗克式的愿望,即不把繁多简缩为单一,《植物园》不是一本平平展开的书,而是片段——肖像、引语、注解、描绘、照片、档案——的一种凝结,这些片段彼此呼应,彼此对立,贴合,滑动,改变着它们的邻近和它们的回声。

但是,蒙田作为人文主义哲学家,寻求的是通过认识自己来认识人与世界的秘密;而克洛德·西蒙是作为艺术家和小说家来写作的。认知不是他的事,他要做的只是创造。《植物园》创造了我们鲜艳的世纪的一种鲜艳的形象,它因其真实而激动人心。这就如同弗兰肯斯坦博士(Dr.Frankenstein)邀请我们参观他的实验室,要和我们一起分享他的经验。不仅仅要为一个东拼西凑的小精灵吹入生命的气息,还要赋予他一段历史、一种记忆、一种社会生活。另外,更要让那些围绕着他的、改变着他的东西活起来,生动起来,即那些他看到的,他早已经看到的、感觉到的、听到的、渴望的东西,还有由他的记忆所保留、所发明的那些变动着的形象。还有那些事件,不论是残碎的,还是巨大的,尽管它们有时候远离着他而发生,但由于逻辑与偶遇的无法控制的游戏,会改变他那曲折的、无法揭示的行程。还有,死亡的感觉。

在小说一开始,便是一片混沌。残屑、断片如同散乱的肢体;同时的形象——一些来自美洲,一些来自亚洲——好赖被小说家引入到书页的表面,就仿佛眼睛同时盯着许多屏幕看。“这是不可能的,但人们总可以试一试。”但愿那些贪图舒适的读者不要因这些生硬的启动而气馁:渐渐地,叙述形成结构,然后,按照与悬念规则同样有力的一种具有敏感性的活力的规则,又孕育出别的叙述,这就如同在《神秘的毕加索》中,人们以为十分任意的一种带色彩的直线与圆圈的游戏,开始显出一只公牛的脑袋,随后变成一个竞技场,再后来变成一场殊死的搏斗。

由此出发,就是节庆,尽管这一节庆总归是悲剧性的。在这一写作的光耀中,爆炸的无疑是我们的世纪。小说中,有这一世纪有组织的、冷静的屠杀,有它神奇的和无力的首领,有它受骗的但又自信得很的活动家,有它无限的、讨厌的闲聊——西蒙很乐意利用普鲁斯特,有它饱餍的和饥饿的城市,有它作弊的审判,有它世俗的艺术家,有它树立起的和被损害的声望。一幅神奇的废墟之景,如此的巨大,以至于我们决定不再相信它的现实,这现实超越了我们,压倒了我们,我们的眼睛看久了实在有些疲劳。甚至,由于在所有的地平线方向上寻找极点,连指南针都失灵了。《植物园》将始终是一部写我们历史之荒唐的伟大作品。“在我看来,要在文学市场上拖曳我心灵的内情,对我的感情作一番漂亮的描绘,是一种不合时宜,一种卑劣行径。”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写道,西蒙也引用了这句话,无疑是为自己的目的所用。但这位俄国作家还写道:“然而我不无痛苦地预见到,要彻底避免感情与思考(它们甚至保不准还是平庸的)的描述,也许是不可能的:任何的文学努力,即使它仅仅只是为自己而作,也都那么使人道德败坏。”西蒙有些献出了他自己,兴许不无痛苦,违背了小说家应该保持冷漠的原则,这条从福楼拜以来始终被看得很严格的规律。他以一种十分的节省来做——一个跟他很相像的人物叫作S——恐怕只有理论上的阿亚托拉会以革除教门来打击他。此外,这也没有什么遗憾的:长期以来,克洛德·西蒙早已经被驱逐出所有的教堂。

相反,读者们将会很高兴地看到西蒙最近那些小说所宣告的和准备的让步。人们显然没有料到,作者安顿在舞台的前台,夸夸其谈,归纳重点,一针见血,摊开碎片展示他的心灵和他的脑海。他的内心始终停留在文学上,但重要的是,人们能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和他的深深叹息。克洛德·西蒙的文字已经对我们讲述了他的感觉,他对物体及人体的视觉、触觉、嗅觉性质的特殊感知,他那画家般的眼睛,他摄影师般的窥淫癖。众多的特征证实了他的一个愿望,即坚守在事物的外部,与一种很成问题的内在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。

但是,在《植物园》修补过的大壁画上,还混杂有别的东西:一种讽刺挖苦的趣味,在我们看来,这有一点儿杜米埃(Daumier)某些精彩雕刻作品的味道,例如,这一段对英国女王某次访问巴黎作的速写:“……她向前走来,微笑着,放慢了脚步,微微点了点头,接着又走动起来: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,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女王,而是(她父亲曾统治着地球上三分之一的地方,她本人却只不过统治着一个半毁的、附庸于富有的老大哥的民族)某种既和蔼、又脆弱、又卓绝的什么,因她的服装、她的裙子和她绣球花色的帽子,她像是一朵稀罕的花,尽管有些褪色,因她的举止,她像是一艘装甲舰的艏柱和银行上的三角楣,哪怕已经有些破损。”

作为这一幽默、这一冷酷的对称物的,则是另一种贪吃的美食家的形式:“这一揪人心肺的、伤感满满的贪婪,那罪犯正是怀着这种贪婪看着他周围的世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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